黃燦然:劉慶元木刻的抒情性

最近談自己的感懷少了,大概嚴肅的理性佔據腦袋太久,也可能是徹底接受了平淡的生活,即便心底仍不乏一種激情與激動,卻是更深層之不能言說,在這兒會顯得太厚重。無論如何,會用更隨興的方式「經營」(任性地分享?)這裡。既然吐出文字的頻率減少,會轉貼一些隨手看到的人事物、一些讓自己沈靜體思的文藝評介,它們大多不是驚世之作,當然也反應我內心潛在的關懷和限制,且作為生活裡點滴的撿拾積累吧。

會知道黃燦然,是偶然讀到〈關於亞當.扎加耶夫斯基〉(我喜歡那首「自畫像」),他是一位翻譯家也是詩人,現居香港(作品選)。

黃燦然:劉慶元木刻的抒情性

  在一個我難得參加的社交場合上,碰巧劉慶元與我同桌。那天碰巧好像也是他在學而優書店舉辦的木刻展的開幕日。他送我一本他為這次展覽而出版的小畫冊。他曾在香港一位親戚家小住過,便跟我談起他對香港的印象──或者說,對香港的好印象。具體細節我記不起來了,但我能感到他喜歡香港的“市井味”,這是一般觀光客看不到也體味不出的。但不知怎的,我並沒有跟他說,這也正是我所喜歡的,並一再被我寫進詩裡。不過,我很快就發現,他已把自己週圍的市井人物刻進版畫裡了。

  回港後我打開劉慶元的版畫集翻閱,立即就被吸引住。我感到我不是在看木刻,也不是在看畫,而是在讀詩──或者更確切地說,那一幅幅畫面打開一個個抒情詩的空間,使我湧起寫詩的衝動,這種衝動是只有在讀我最喜愛的詩人時才會湧起的。例如《河邊》、《珠江夜遊》、《沒話說》、《逗你玩》等,這些版畫裡的人物,都是些個體,或單獨,或三兩人,他們無所事事,可以說是無聊,但也可以說,他們找到自己的個人空間,在那裡打發時間。他們就像高爾基筆下那些普通人,閒著時就對著星空和大海發呆,想著生命的意義或無意義──劉慶元有不少畫,是可以這樣或正或反地解釋的,例如《沒話說》中,兩個青年人各自背靠著小巷的磚牆,相對無言。如果不是標題,則他們也可以是背靠著小巷的磚牆在閒聊,這幅畫也可以叫做《談話》或《閒聊》以至《無聊》。即是說,劉慶元善于把其人物置于一個多義和歧義的處境中,而這也正是抒情詩的一大特色。

  後來我又陸續看到劉慶元更多的木刻,看到更多的抒情詩的場景。但這些場景正在轉換,從戶外轉移到戶內,但依然是私人空間,例如獨自坐在客廳沉思,或三五位朋友圍坐在房間裡吹牛或爭論,或一對男女在臥室做愛,或一對男女肩並肩坐在床上。其中一幅畫裡,一個光頭青年呆坐在客廳裡,也許他就是劉慶元本人,他身後巨大的影子表明這是夜裡,他可能整夜這樣呆著,也可能是剛剛跟三五位朋友圍坐在那裡吹牛或爭論,現在剩下他寂寞地面對自己。而在他頭頂上,一個巨大的風扇在旋轉著,像聶魯達的詩句“我們頭頂上灰色的光在旋轉的風扇裡展開”,只不過“我們”不是詩中的一對情人,而是畫中的孤獨者及其影子──那失落感具有一種振聾發聵的逼真性,達到最出色的抒情詩的強度。劉慶元這種自我指涉,還使他原已具有的抒情詩空間,增添了一抹日常趣味,同時也更接近抒情詩中的輕鬆的一面,例如《在博爾赫斯書店》畫的便是他與雕刻家妻子阿魚和兒子在書店裡的一幕,這幅畫也是戶內的,但“書店”和一家三口,以及他們“出去”逛書店這一事實,使得這幅畫洋溢著一片戶外的色彩。

  另一幅自我指涉的畫,是《時代》。畫中一個大頭胖子,顯然是劉慶元本人。他站在天台上,佔了大部分畫面。他正在回望或半回望背後的高樓大廈,但這些高樓大廈被他龐大的形象矮化和模糊化了,變得像兒童身邊的積木似的(而畫中的大頭胖子也確實像一個男童)。他口裡叼著一根煙,表情既像憤怒,又像憂愁;他眉頭深鎖,既像瞇起眼睛在看,又像“無眼睇”──不欲觀之。這種或正或反,這種雙重性和多重性,甚至體現在我們無法斷定他這表情和眼神,到底是由他面前那我們看不到的景物引起的,抑或是由他後面那看似是過去式的高樓大廈引起的。我們還看到,他走在時代的前面(他的形象是如此高大地聳立在我們眼前),同時又在回望過去,回望那落在時代背後的事物。而我覺得,劉慶元畫中的個人空間,主要是表現那些落在時代背後的事物。它們是模糊的,它們所佔的畫面,或者說它們在向前看的時代裡所佔的位置,雖然是極小的,卻更具抒情深度,因為它們所處的空間和它們背後的地平線──那想象的空間──暗示著一種無限性,一種回憶。而喚起想象,喚起回憶,喚起無限的空間感(哪怕是在戶內),正是劉慶元作品的抒情方向。

  即使劉慶元替別人的作品做海報或插圖,那屬于他的抒情性也是明白無誤的。例如他替賈樟柯的電影做的海報,海報裡一個男青年正猛力踩自行車,載著一個女青年。這個場面,顯然是取自電影,但這個場面也是劉慶元在生活中觀察到的。賈樟柯的電影恍若一個個連續不斷的生活場景,而劉慶元截取了其中一個瞬間的畫面。因此,這與其說是他替賈樟柯的電影做了一張海報,不如說是賈樟柯的電影為他提供了一個機會,去制作一幅原本就是屬于他自己的畫。

  另一方面,從一開始,劉慶元也同時在展示個人的對立面,這就是群眾。他對群眾的刻畫,也已由《時代》中那個大頭胖子的形象暗示出來了:粗線條、漫畫化,有一種大大咧咧的、咄咄逼人的、鬧哄哄的、侵略性的氣氛。如果說劉慶元的個人空間是抒情詩的話,那麼他的群眾就是雜文或評論了。這方面的代表作包括《二傻夜遊記》、《主權》和《追》等,哪怕是描繪單個人的,例如《解體》中的頭像,也令人想起群眾而不是個人,他是群眾的一員而不是獨立的個體,他背後沒有任何抒情空間,只有一片漆黑。他的嘴巴緊閉,他兩個大鼻孔洞開著,但這兩個空間卻是同樣的漆黑;他也沒有象征個人的靈魂的眼睛。

  中國的木刻傳統,一向有強烈的戰鬥性,最終在中國極端政治化的時期淪為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大拳頭。劉慶元木刻的一大貢獻,是實現了從戰鬥性到抒情性的轉化。但劉慶元並沒有遺棄中國的木刻傳統,他那些群眾性的木刻,就是對那個木刻傳統的回應、致敬、戲仿,于是繼承中包含著當代性,革命化的戰鬥性減弱了,現代化的誇張性卻進一步得到渲染。但如果我們因此說劉慶元是一位革新者、繼承者或具有社會意識的藝術家,那會一方面把他扁平化,另一方面難以全面解釋他作品中多重的、甚至看似互相矛盾的元素。

  我認為劉慶元首先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自覺的藝術家。他是一個知道自己是誰,自己可以幹什麼,自己要幹什麼的藝術家。這種藝術家像植物一樣,是有機地發展和成長起來的。他並不特別偏愛明或暗,陽光或雨水,他就是他所是的,他就在他所在的。與此相稱,他對宇宙、世界、人生也是採取全局性的統覽,既愛觀察又愛反省。他走他的路,自然而自信,盡管未必胸中有地圖,卻有明確的方向。重要的是,當方向明確之後,他能夠平靜地對待路上或大或小的阻礙和誘惑。他從事一門幾乎失傳的技藝,並不是為了與眾不同;他選擇木刻,不如說是木刻選擇他;他喜歡黑白並不是因為他討厭彩色;他支持這並不是因為他反對那;他既走在時代面前,又落在時代後面,那是因為時代對他來說不只是前面或後面;他既前衛又保守,那是因為前衛或保守都不是他的考慮,而只是一條復雜的脈絡中的兩條暗線而已;他不斷在變,那不是因為他刻意求新,而是自然發展,格局早已在那裡,他只不過是把它廓清而已。

  同樣地,這種藝術家的任何一部分作品,都是總體作品的活的、有機的部分,它們是互動的,且處于不斷的重組中。譬如說,盡管我特別偏愛劉慶元的抒情性,但如果沒有同期那些群眾性的作品,則我對這些個人空間的抒情作品的偏愛將受到削弱。如果劉慶元僅僅創作那些抒情的、個人空間的作品,則這些作品將因缺乏對比、參照和牽制而失去張力和魅力,劉慶元作為藝術家的完整性亦將受到局限。事實上,這次重看劉慶元的木刻,我已開始調整我對那些群眾性作品的看法了,即是說,更喜歡了。這是因為我所偏愛的抒情性作品我已十分熟悉,對偏愛的強調漸漸淡化,因偏愛而起的偏頗也稀釋了,這些群眾性作品原有的特點便顯著起來。

  劉慶元不斷在變化,從戶外至戶內,由遠而近。他近期的頭像系列又進一步拉近他的對象。但這次拉近,人物的面部表情並沒有因此清晰化,反而更加模糊化了。這又得從劉慶元的抒情性說起。抒情詩主要是關于記憶的,也就是華茲華斯所稱的“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”,就劉慶元的木刻而言,就是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場面。當我們回憶某人某物時,我們首先或同時回憶那人那物週圍的環境,這環境(例如一棵大樹背後的天空和週圍的平房)與那人那物構成一個總形象。而當我們試圖把那人那物,例如把那人的面部表情拉近時,那形象就會模糊化,而表情就會碎片化,就像我們近距離看一幅大型油畫。

  這些人物頭像,也都帶著回憶的痕蹟,他們都像是過去年代的人物,他們的表情隱約含有一抹對他們逝去的年代的哀悼和緬懷,可能還有對現在的迷惑。講到回憶,劉慶元早期的群眾,也是回憶性的:既是劉慶元對那個年代的人事的回憶,也是他對那個年代的木刻的回憶,又是他對那個年代的木刻裡的人事的回憶。因此,劉慶元這次變化不僅是與以前一脈相承的,而且如果我們細看,會發現這系列人物頭像既是個人也是集體,既有抒情性也有群眾性。

  若是繼續這樣逼近,下一步可能就變成抽象木刻了。所以,就像他對事物充滿好奇一樣,我們亦對他下一步、再下一步如何走充滿好奇。劉慶元說,這系列人物頭像的白色刮痕,就像舊時電影院換片時銀幕上晃現的閃光。而作為觀眾,我們好奇地期待著接下去將放映什麼。


◎劉慶元的官網作品選


◎劉慶元,市場。(看似繁雜的構圖,隨著焦點集中在年輕夫妻身上而有種動感的韻律。繁雜本是最熟悉的市場氣味與本質。)


◎劉慶元,時代。(這是一位領導嗎?左手抵著嘴,彷彿估量著什麼,又好像噤聲的手勢。有種流氓氣。)


◎劉慶元,群眾大會。(不是過去肅殺的批鬥大會吧?遠方有高樓,底下有洋傘,還有看似輕鬆的人們。)


◎劉慶元,鄉下的房子(2008)(傳統山水畫的構圖,卻有著抽象魔幻的意境。)




◎劉慶元,詩人(2007)(詩人似乎是寂寥的。但柔順的風帶過飄然的草,神思與自然和鳴,古往今來,或許寂寞只是觀者的假象?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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