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潔淨:讀陳俊志《台北爸爸/紐約媽媽》

《台北爸爸/紐約媽媽》

作者:陳俊志
出版社:時報出版
出版日期:2011年01月10日
ISBN:9789571353166

2/19,大雨滂沱。那天是琪姊(陳俊志)回娘家(晶晶書庫)的新書座談。晶晶負責人阿哲,曾和琪姊同租一個屋簷下幾年,特別準備長達五頁的採訪稿,這場座談的文宣上也寫著「言論尺度大開,心臟無力者請勿參加」。

大學時修過朱偉誠教授的同志研究課,當時阿哲被請來分享 228公園作為男同志情慾空間的歷史轉折。琪姊則是第一次見到——紅色的格子襯衫、牛仔褲,活力十足,怎麼看都不像四十幾歲。

琪姊是個率性、可愛、用詞直接的人。在他身上,很容易看到,所謂燃燒著的熱情。他時而沈浸回憶,空氣凝結,大家並肩掉進慘澹泛黃的往事;時而將阿哲的提 問,往創作理念的方向拉,耙梳著(文學)理論的肌理與視角,以及酷兒理論的翻轉解構;時而回到歡樂、自豪的補習班時期百年孤寂連續劇;也掉下清淚,當述及 姊姊的死亡、與親密暴力帶來的遺憾與恐懼。

《台北爸爸/紐約媽媽》是琪姊花了五年時間,所完成的家族史。作為一名男同志,其中既有自身的情慾與生活,也有對家人的反凝回視。在引人的可親文風裡,娓 娓道出五年級生的時代際遇,也衝撞了台灣文學所缺少的書寫角度與方式。琪姊分享,該書過去作為紀錄片陳遞企畫案時,遭到評審以「弒父」之大逆不道為由,闖 關未果。這本書所揭剝家族的真實赤裸,有讀者反應比為《家變》第二。我則是邊讀,邊暗暗心驚,一方面心疼這樣的自我書寫,挖出多少歷歷心痛;一方面也擔 心,如此直面直陳家族種種,會否引起再度的齟齬與傷害?(果然,座談會後數日,後者不幸發生)

然而不斷地自我揭露、直面迎擊、挑戰歧視,不正是同志運動波瀾起伏中的常態?琪姊曾在電視上與李敖舌戰兩次,也在出櫃後,面對父親的高壓驅逐,瘋狂於同運三年。他戮力於同志紀錄片的拍攝,記錄他人,也詮釋自己。

父與子

此書既是一個家族的過去,不免座落彼時家國、經濟的脈絡。陳父曾是台灣五0、六0年代名盛一時的「爵士彩色沖印公司」老闆,但展店太快,遂如夕陽落山,迅 速敗落,負債二千萬。為逃避當時仍有刑責的票據法,夫妻二人逃往美國,跳機做工還債。四名子女留滯台灣,開啟了離散序幕。傳統教育下的男人是很壓抑內斂 的,琪姊書寫中的父親,性格霸道、脾氣暴烈,既在負債的逃亡中,因紅顏散盡家人傾囊相助的錢財,返台後,嚴厲的管教,間接成為大姊用藥過量致死的原因。琪 姊也因同志身份,將父子間的劍拔,弩張至最高點。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、父親的老去,「和父親的拔河走到了終點,死亡帶來了不用解釋的和解。死亡崇高於一 切。……失去父親的恐懼遠甚於一路以來義正言辭追討的憤怒。」(頁83)

父子之間的連結與反叛,愛恨情仇在漫長的歲月裡,是不易釋清的迷霧。多年後,琪姊看懂父親用照片記錄的言說,成為書裡收錄的許多珍貴。影像的靜態與動態,串起家族留承的傳統。

祖與孫

失去父母照看的童年,幾個小孩離散在祖父母與親戚之間。祖母重男親女,對琪姊的多加疼愛,以及新店山林優美的景色、用功於課業和沈溺於電影的年輕歲月,稍稍和緩了過於濃烈的沈重。雖然孩子的早熟世故,不時在一些彆扭的場景中,鬼魅般如影隨形地浮現。

母與女

琪姊的母親走亡紐約後,成為普遍第一代在美國生活的華人——不吝用勞力,換取溫飽,積攢財富。母親是堅強的,總用自己的方式吞蓄子散子亡之苦,她在琪姊眼 中,小時候是有點疏離的母親,忙於事業;待年紀漸長,外婆家族中的九個兄弟姊妹,通通遷往紐約,母親的褐石公寓,成為庇護大家族勤儉的起點。
如今,母親老了,佝僂的身軀標誌著曾奔波於柴米油鹽之中,為琪姊買了台北的小房,資助女兒夫婦艱難的小生意,收拾小兒子的賭債爛攤。

關於美國生活的書寫,清楚刻畫西方社會階級鋼硬的線條,親情因為錢財冷暖。種族的隔閡,帶來生存的艱困,與對人生意的摧殘。在這些敘述中,不難發現,琪姊 的作品總有意無意地將眼光瞥向那些勞動者,甚至她也與勞工身分的老羅談了七年戀愛。只是階級的隔閡、失控的愛恨與介入手足的悲劇,琪姊在現場說起,仍是滿 腹深沈,也促成他檢視時代的保守,三十出櫃。

Women's Power

也是在母親身上、在三位性格迴異的姑姑身上、在阿嬤的照撫下、在對姊姊思念的凝視中,女性內在的堅毅與生命力,成為琪姊從女性主義獲取力量的來源。所以琪 姊不避諱去表現很娘、很騷的行為舉止,將 C 文化自然展現極致,認為這樣的選擇才是最man的。也因為琪姊的演繹,總是難懂的酷兒理論,在他身上有了最好理解的方式——自在的翻轉、越界、融合,男女之界消融得如此迷人且理直氣壯。

最近所讀的社會學開胃菜《見樹又見林》, 強調社會學的方法特性,是將議題對應、觀照到社會體系/結構的變革。思考問題時,若我們能嘗試,不以個人主義出發,重視人與人、人與社會之間的連結關係 ——不以個人的意欲和近身目標為終點,才能看到更廣闊整體的社會問題——資本主義、種族、階級、性別、環境等等。譬如最近引起諸多討論的廢死議題,其實焦 點並不僅止於審判方式是否公平、疏漏,更在於退一步來看,整個司法系統、給予受害者家屬的配套機制、對加害者的懲罰手段等等,所有面向綜合考慮的可能。換 言之,從更寬廣的視角與範圍,來檢視公平正義。如同趙彥寧在《傷心人類學》序 文中所寫:「……對於各種暴力受害者的同感深受,若僅集體性展現為具有表面上應對關係的報復行動(意即「以牙還牙、以血還血」的應報邏輯),那麼不過將私 人關係中的反/暴力邏輯建置於正統社會機制之中,故而不僅複製了吾人唾棄的暴力關係,也無助於激進社會正義的實踐。」(頁XVII-XVIII)

簡單說,我只是想提醒,面對異於主流的展現與存在,不管在階級觀點、性別越界、次文化的衝撞等等,任何行文語言的激烈誇張,其實都有背後運動理路的可尋,以及所想顛覆的不合理框架和限制。

真實多樣的書寫 vs 積極的態度與行動

而在琪姊身上,可以看到這種公私之間的流動——把個人所遭遇的痛楚,轉化為積極面對社會箝制的運動能量,譬如座談會當天,琪姊不斷「突襲」畢恆達老師,聊 著同志運動在爭取紀錄片輔導金的艱辛和不平。他也提到親身所經歷的親密暴力,那種如影隨形、難以消散的恐懼,促成他加入婦女新知、推動家暴防治法案的影片 拍攝工作。

此外,我也親身感受過一些朋友的誤解、恐懼,甚至如同「走出埃及」以宗教之名,揮動粗暴的、否定認同之劍。過去邱妙津的書寫中,所帶有歷史的沈重與桎梏,是應該在態度上有所轉變、並積極以行動去粉碎的。邱的文字以她認真的刻畫,的確在濃烈的情緒上,能有一種悲傷相互碰撞並洗滌的效果,但作為一種態度,卻是我們應該超脫超越的。

換句話說,我並不否認,當LGBTQI 的族群,以越不符合主流的方式現身,所遭遇到的惡意與尖銳,會越強烈。而當這種生活中所累積的負面能量同社會結構的框架,相互交疊,對個人和族群的壓迫, 總是會滲入到經驗與記憶之中,成為毒素。於是真實多樣的書寫,成為必須——文學成為最後自由的無政府場域,讓各種晦暗與光明、怪胎與英雄,競相征馳。同 時,不放棄改變現實不公平的結構,並保持讓壓迫減少、退蝕的態度與行動——學會聰明地退讓保全,也勇於在能承受的範圍,現身、述說與存在。換言之,烏托邦 的希望永在,沒有人應該在不妨害他人的前提下,削足適履或閹割自己;而回到更古老的人的解放,可說「任何的存在即是他自身的目的」。

文字與影像共舞

座談中,提到此書將被拍作紀錄片和電影的計畫。很佩服琪姊在不同角色、狀態之間——書寫者、行銷者、電影工作者——變換自若地清醒與到位,那是多年來創作 發表的實務中,所累積下來、自在易位的經驗。當他講述著想像中的畫面和選角,閃閃發光的眼神,那股活出自己精彩的奮力,不論在情慾、創作、愛恨之間,都深 刻以對的勇敢和誠實,相信深深感染感動著讀者、和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。期待接下來的影像作品,也推薦大家一讀這部讓人欲罷不能的家族懺情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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