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改版名小告 w/ 劉華真:美好的種子

前兩天把用了十年的部落格名字換掉,「安靜地,流動著」默默滑進自己的文字史裡。在今年的新年革命文中,提過自己這一年,著重行動勝過文字。過去擁有大量時間思辨、沈溺於文字雕琢,如今比較像是速記,生命倥傯紛然的片刻,尚待更大一片時間沈澱、整理。如今換成「尋找語言 2.0」:尋找語言,尋找適合所面對對象的語言。對於書呆子如我,如何把話說得家常平易、幽默有趣,都是練習。至於 2.0,取自互動之意,更多是現實生活面。我知道,我一直不是明星型部落客(笑)何況這是一個變動快速的時代,SNS (Social Networking Services) 的服務與話語數量,爆破性成長,更不用說在快速訊息流中,人們對大段文字之不耐。但我總覺得,一來為己,是為記錄;二來求幾點火花,也許映進幾個人的眼裡,燃起一點希望之彩,都好。

當然,各位也發現,這一年來,我的書寫多是 LGBTQ 社群之事,少了音樂、生活分享或較深層的探索。過去,我的認同並不完整,所缺漏的正是實踐動力,而不以行動實踐,永遠不知道那個環節少了什麼、得面對哪些衝突和該柔軟的。所以這一年來,不管感情或同運,加上而立之年的危機,關於人生的意義,關於「真正在心中的道路」,猶仍摸索著更接近、更超脫、也更是生活一部份。上班族生活,讓我看到更多所該珍惜的時間,與精力所該耗費的意義,也獲得一些歪打正著的充實和反照,都在體驗得更清晰。

尤其,把人、空間與主題去作一種異質性的衝撞。譬如,把只聽古典樂的人拉到搖滾場子去,把都市小孩丟到鄉下種田。一直以來,覺得自己處在主流的邊緣與邊緣的主流,時常淌著半身臉,穿梭。而沒有歸屬感的調皮、能動與試圖挑戰,讓我漸漸發現自己是不滿、不安於室的傢伙。重要的是,對於那些憤怒與孤獨的時刻,對安身立命的本質更加明晰和堅定。

最後,轉來劉華真老師,今年對台大社會系畢業生的演講。願下個十年,自己能好好覓得穿梭你我之間藩籬的語言和姿態,並保有真實的靈魂。

☆☆☆

2012/06/09社會系小畢典。劉華真老師,美好的種子。

各位煎熬了四年的畢業生,各位勒緊褲腰帶付了多年學費的家長親人,蘇主任,在場的老師同學們,大家好。首先讓我謝謝B97畢業班同學的盛情邀請,讓我來這個特別的場合和各位講一點話。我就像一般正常的致詞人,經歷以下幾個階段,首先是情不自禁答應下來,想著時間還早,到時候再說,然後到了典禮前的一個禮拜,開始瘋狂焦慮,死定了,完蛋了,到底該說什麼,最後焦慮逐漸演變成失眠、熬夜、狂翻書、拼命搜尋各種畢業致詞,J. K. Rowling到Harvard畢業致詞,因為焦慮變瘦了,她自己說真是賺到了,但我卻因為焦慮狂吃宵夜,體重增加,徹底賠本。然後擠著趕著在最後一刻把講稿寫出來,現在戰戰兢兢站在台前,等候審判。這聽起來有沒有很熟悉,是不是很類似準備期末考和交期末報告的情況?

根據我四處研究的結果,畢業典禮的致詞,特別是在系的這個層次,基本上不脫以下幾種型式。首先是一種可以稱之為「美白除皺精華液」的致詞,把這門學科的核心要點,也就是畢業班同學過去四年學的東西,用十分鐘的時間濃縮整理快速摘要一遍,然後進一步指出這門學科的重要性,對社會的影響力,這當然也有向家長交代教學成果的意思。另一種致詞是「卸妝專用批判乳液」,藉由批判與自省,提醒畢業的同學,如何避開這門學科所可能帶來的盲點與傲慢。但現在問題來了,要談社會學是什麼,它如何作為一種愛的科學,我不可能講得比兩年前蘇國賢老師更好;如果要說念社會學的人該有的自省與批判,我也沒有能力比去年林國明老師說的更精彩。實在沒有什麼事情,比「想說的話都被別人說完了」更困窘,經過反覆思考,我決定把焦點放在「人」身上,念社會學的「人」,以及他們所面對的「處境」。

現在畢業的你們,面對的是一個比我大學畢業那時糟糕很多的世界。首先,充分就業的榮景已經過去,國際勞工組織上個月才發表一篇報告,指出在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,全球的青年失業率高達12.7%,在2009年,全球有將近八千萬青年失業,而這樣的狀況到2016年都不會改善。根據台灣行政院主計處的資料,台灣20歲到24歲的青年失業率,大概和全球水準差不多,是12.49%,高青年失業率代表的就是以下一連串的惡夢:競爭激烈的勞動市場,薪資的殺價競爭,以及不斷下滑的勞動條件。再者,國家不斷刪減社福、教育、和其他公共服務的預算,從「擔負公共責任」的場域中撤退,私有化、隨人顧性命的情況越來越普遍,就算是被我們拿來當成福利國家典範的北歐也不例外。在這個糟糕的世界裡,社會系畢業生的處境是雙重的艱難,第一重的艱難當然就是很實際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,什麼都漲就是薪水不漲。但是除此之外,還有另一種更深沈的艱難,來自於社會學這門學科的性質以及專業訓練的特性。

社會學作為一門學科,不像資工、機械、土木工程,有立即的可應用性,也不像商管、法律或醫學,可以按小時收取談話費、諮詢費或診療費,簡單來說,社會學是商品化程度很低的一種知識,正因為商品化程度很低,念社會學的人沒有必要去捍衛專業的高牆,只要有人想明白社會學在說什麼,我們都樂於把社會學知識免費灑滿各地,讓人用來自我培力、自我成長。但是社會學作為一門專業,在對學生的訓練上少了一件事,請各位回想過去所受的訓練,首先你們學到這個學科的基本黑話和核心論點,等地基打得差不多了,就學進階版的黑話和術語,然後一步步邁向更高段的層次。在這一系列的專業訓練裡,各位唯一還沒有學到的,是如何和非社會學的圈外人溝通的能力

我之所以會這樣說,是有深切的個人體驗。我的父母都不是社會學家,親友裡也沒有人對社會學是什麼有基本的概念。大學念社會學的那四年,可能是我人生中和父母爭吵最頻繁,也是這輩子最多次被罵「偏激」的時候。我的父母不明白為什麼一打開電視新聞,我就像一顆發怒的氣球,隨時準備爆炸。而我也不明白,為什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公道的事情,有這麼多弱者被人欺負,而我的父母明明就是大好人,偏偏對這一切就是嗑瓜子吃水果,完全視若無睹。看到電視報紙上說,公車司機超速撞死人,念社會學的就會想這位司機背後的勞動處境,是不是被按趟次來計算薪水的制度,逼著他超速闖紅燈。如果有人評論原住民就是愛喝酒不工作睡懶覺,念社會學的,可能會怒氣沖沖地想著酒精這玩意,還不是漢人拿來騙土地森林資源的工具。當所有人都在嚷嚷拼經濟的時候,念社會學的人會問,那拼來的好處有公平地分配嗎?分給了誰呢?社會學知識內建的一個部分,是去尋找不對等的權力天秤中,比較弱的一方的聲音,而且對於權力的持有者,抱持一種恆久而健康的懷疑。但是這種立場,顯然是不太受歡迎的,而我把長篇大論的社會學黑話搬出來,也只是讓我的父母更加倒彈而已。

這個「以社會學來感化父母大失敗」的經驗,給了我兩個重要的教訓。第一個教訓是,和自己親近的人意見不合唱反調,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件事,要化解這樣的痛苦,各種溝通能力的培養,是非常重要的,因為如果連身邊的人都無法說服,那還想去說服誰呢?第二個教訓是,我的社會學學得還不夠好,如果這門學科,教會我認識隱藏在人類行為背後結構的力量,但我還沒有成功地運用社會學知識去瞭解人,瞭解我的父母,所以我還無法結合他們的生活經驗、運用他們能夠理解的語言,來讓他們看到那些他們視若無睹、但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事情。

對我而言,從這個系館邁步走出去的同學們,是這個世界美好的種子,因為社會學把你們改造成更具同理心,對社會不平等更加敏感的人。你們一株株從這裡走出去,進入這個糟糕的世界,移植到完全不同的土壤裡,服務業的人資部門、國高中教育體系、媒體報社、研究機構、非營利的民間組織,或是考上國考成為捧鐵飯碗的公務員。你們要面對的是各種在「自保」和「相信你所學」之間的掙扎。在職場上,如果碰到性騷擾,碰到不遵守勞動法令的雇主,你要冒著打壞與老闆同事關係的風險,激烈反抗嗎?在和國高中同學閒聊時,如果你批評了現有的福利或教育政策,會不會讓一個好好的下午茶不歡而散?在核四、都更、環保、勞工、原住民、性別、廢除死刑議題上,也可能因為抱持非主流的價值,而和家人爭吵,和伴侶鬧彆扭,然後覺得分外孤單,分外寂寞。是的,當美好的種子是很辛苦的,這時候該怎麼辦?你的一個選擇是和其他念社會學的人保持聯絡,請你們轉個頭看看坐在你左右的同學,他們會是你未來的啦啦隊救生圈,你們也可以回到系館來,看看老師看看學弟妹。但是除此之外,更深沈的來說,要如何在糟糕的世界裡安頓身心呢?

讓我借用德國作家里爾克的一小段話:「如果前所未見、巨大的悲傷在你面前湧現,當閃電烏雲般的焦躁騷動打擊著你,和你所做的一切,請不要害怕,我的朋友。這表示有些事情正發生在你身上,生命並沒有遺忘你。生命把你握在祂的掌心,不讓你墜落。如果你不知道這些煩燥、苦痛、憂傷會如何改變你,那又為何要把他們都拒於門外呢?」這段話,送給今年的畢業班同學,你們是美好的種子,請在你所選擇的土壤裡,好好的生根、發芽、開花、傳散更多的種子。謝謝大家,也祝福各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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